关于特异功能的争论，在中国已经好多年了。就我平常所听到的各种议论来说，人们普遍对这件事缺乏深入的思索。对于种种“神秘现象”深信不疑的人是大有人在的，尽管他们中许多人受过高等教育。但是在以往，相信这些东西的人也好，反对这些东西的人也好，都显得简单而盲目，缺乏理性的思考。让我高兴的是，现在再讨论这个问题时，终于看到了一些进步，人们开始在摈弃门户与情绪上的束缚，开始可能坐下来冷静地讨论问题了。这里共辑录了五个不同观点的人的看法，只能说代表了各种意见的一部分。采访者不作评论，请读者自己作出自己的评判。
邹承鲁：中国科学院院士，著名生物学家。
对于特异功能，我的观点归纳起来就是两点：
一、它是违反现在一般科学知识的。一般科学知识不是不能违反，但是要违反需要有充分的证据。现在所有特异功能都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充分的证据，用科学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对照实验。
二、它违反经过许多年才建立的科学规律。比如“水变油”之类。在科学上有一个规律：一定的物质一定占有一定的空间，同一空间不能同时占有两个物质。有一种特异功能说是可以把一个物体从隔壁屋子搬到这间屋子，它就要能通过墙壁，而墙壁是一个物体，这就违反了一个空间不能同时占有两个物体的规律。
我是说，如果是变魔术，像我这样的人是很容易骗的。骗过魔术师就不容易了。世界上没有万能的人。对于生物学以外的东西，我也不懂。而不懂生物学的人，比如学物理的人，来谈生物学领域的事，是危险的。不要以为他是著名物理学家也可以是生物学的专家。出了他的本行，他和一个老百姓一样。
胡亚东：著名化学家，中国科学院化学所前所长。
非科学或者是反科学的现象发展得比较快，这与其它国家的邪教或是反动会道门是一脉相承的。你知不知道过去中国有个“一贯道”？我就说：这些东西比“一贯道”还坏。刚一开始，这些东西都是“特异功能”，给你表演表演，但是到了90年代以后，这些东西每一个都变成了很强大的组织。这已经不是我们搞科学的人应该管的了，应该是公安部门去弄的了。
所有的气功，它都有一定的好处。就像你做体操也有好处的。这里就有些混淆之处：你每天去参加这样的活动，跟人说说笑笑，运动运动，身体确实好了一些，那些所谓“元极”、“太极”等等各种各样的气功就说，这是因为练了我们的功。练到一定程度，就要进一个“进修班”，到北京郊区昌平住旅馆，在那强化，“灌顶”，你听听这词。我有一个朋友，他就到昌平去了，叫“进一步的提升”，大概是大学本科之后，再拿硕士———也就是那师傅用手在你头上转几下。另外我一个中学同学，很多年没见，后来他也告诉我说，他到廊房那个地方“灌顶”了。如果灌完顶，他认为你可以的话，他会请你到湖北的莲花山住一星期，到他们的总部去让他们的头儿亲自给“灌顶”。这就大概是“博士”了。听起来很有些那种会道门的味道。所以我认为，我应该抵制这些，有责任宣传科学，对非科学的东西我有责任反对它。非科学的东西，它往往有自己的目的，这是社会最大的不安定的因素。
何宏：某所人体科学专业的副研究员，英国牛津大学博士后
我是学物理的，在学业上很顺利，26岁取得德国博士学位，29岁已经在牛津大学完成了3年的博士后研究。当时有导师挽留，可以拿绿卡，可以说在常规科学领域前途光明。为什么我甘愿放弃我在专业上的前程，放弃在国外很现成的优厚待遇，回到国内专门从事人体科学这样一门极其复杂、备受争议的研究？
当时我认为自己有练功的体验，又懂西方的科学文化知识，外语较强，思辨能力也比较强，搞这个研究肯定有优势。特异现象困扰人类的精神生活或说激励人类精神生活已经几千年了。世界上这几十亿人早晚会问“我生命的价值在哪里？”“我对这个世界的贡献在哪里？”“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这些问题压根没法回答。很多人因此步入神秘主义领域。我作为一个物理学家，就人体神秘现象如果能找到证据，那等于说我们对现代科学的下一步发展做了推进；如果说这个现象里头整个都是幻像，是假象，或说都是欺骗，那么对于研究人类的心理结构，研究欺骗与反欺骗，这也是非常重大的课题。在人体科学专业，我这里设硕士点已经两年了，但招不到学生。可能学生们现在很功利，他说，如果你这个现象是真的，我就到你那儿去，你能不能保证是真的？我说那我无法保证。但我可以保证这项工作实实在在是非常有意义的。仅仅在我们国家，就有几千万练气功的人，他们有很多幻觉，在世界上有十几亿的人是宗教信徒，他们相信自己的信仰，为什么？他们的信仰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你能不能给一个科学的指导，拿出过硬的证据？你能不能出于一种对社会负责的态度，来做这种研究？不一定是宗教徒才研究宗教，你可以完全作为一个学者来研究宗教。不管这个现象是真是假，你都用一种客观的、严谨的态度研究，这才是一个科学家的态度。这才是起码的科学精神。
我最初回国的初衷是想用科学来解释特异现象。但是到后来来看，情况与初想的差异比较大，最关键的是，我不说也得要说，真实的现象非常罕见。到底有没有，我现在都不能做一个非常肯定的回答。但我也不像极端的反对派那样，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来否定这件事情，也不像过去做过很多这方面研究的同志那样，肯定地说：这现象就是客观存在的！这两种观点我认为都失之于偏颇。这就需要支持者和反对者共同拟定实验，只有这样才是民主的、科学的。过去，这样做是不可能的，好在人们的素质都在提高，现在终于有点可能性了。
刘易成：中国人体科学研究院研究员，曾担任中国科学院物理所和高能物理所引力室的副主任、中国引力与相对论天体物理学会理事，从1980年起，他开始涉足“人体特异功能”领域，现为中国人体科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和中国人体科学学会常务理事。
现在批判特异功能的人，我觉得他们应该看一看这类资料。从我们的实验来说，我觉得相当严格，坚持了一个暑假，非常费劲的。这样的实验不是不可以重复，但是你肯不肯花这一两个月的时间来干？这种重复需要条件，现在谁给我这个条件呢？当时让那些孩子们来时，都是在地板上睡的，没钱的，现在谁还干？
当然，受试者是人，我也是人，既然都是人，我不能排除他会骗我。可是反过来讲，你认为他怎么骗我？我怎么被骗？虽然我不排除有被骗的可能，但我现在并不能发现我在哪上了当。就是要我重复这个实验，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这个实验在我这就做得成，在你那就做不成，这也不奇怪，那孩子一看到你就烦！
这样的实验不是不能重复。但是现在要来重复，确实困难。因为那批“功能人”现在已经都三四十岁了，也都做“疲”了，不愿做了。他们说这样的实验他们能做出来，但是非常痛苦，这是我们不能体验的。
我是说，你说这些现象是作假，那你能不能来做这样的实验？和我一样来花这么大辛苦，去找“功能人员”来做这个实验。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你和“功能人员”能够达到配合的程度。我知道我没有作弊。让我相信没有这个特异功能，我说服不了自己。如果不是作假，那不就是一种科学现象吗？你不是看见了吗？不能理解，但是它存在，这是个认识问题。实际上，由于现代科学本身的发展，人们建立在现代科学上的自然观也在变化，随着相对论的产生和量子力学的产生，时空观和物质观都有很大变化，那么现在特异功能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在自然观上得到新的进展？其实很容易就想到，我们这个世界是三维的还是多维的？我们是三维的动物，但是世界如果是四维五维六维的，那“穿壁”就不成问题了。它从另外一维就可以跑出来。比如我们曾经把一只虫子装到瓶子里，抖出来时它还是活的。当然，对这个问题直接回答“为什么”还没有条件，它现在还在现象学的层次上。这也取决于我们的认识能力的提高。思维能不能影响物质？为什么能？为什么一定不能？我们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模式？我们认识到了哪一部分？这些问题是可以研究的。但不要动辄批判。
申振钰：中国科普研究所科普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从我们所做的工作来说，特异功能者所做的调查测试，没有成功的。没有能证实谁有什么特异功能的。而从找到的国内外的历史资料上看，这也不是中国的新现象。国外很早就有“超心理学”这方面的东西。这已经有了100多年的历史。纳入科学的规范，是从1882年英国剑桥学派成立一个“灵学研究会”开始的。传到中国是20世纪初，当时翻译过来大量的东西，什么“灵学要治”等等，也掺着中国的一些扶乩这样的东西，主要是招魂术这些东西被介绍进来，探讨所谓的“灵魂不灭”。在19世纪的时候，招魂术在美洲非常盛行。后来，就发展到把人体特异功能包括进来。现代西方在这方面研究就进步得多了，用一些现代统计学的原理、现代的计算机来做这些事。但这100多年的历史，尽管他们声称，这些东西得到了证实，有什么特异功能，第六感官等等，但没有任何一例能证实这东西确实存在。所以这100多年特异功能一直遭到科学界的批评和反对。从它成立开始，科学界就形成两种对立的观点，也有很多大科学家是这种“超心理学”或“灵学”的信仰者，有的还是诺贝尔奖的获得者。但它一直未被科学界承认，直到1969年，美国的“科学促进会”（相当于中国的科协）把美国的“超心理学会”作为一个领域，作为一个团体会员接纳。也是有科学家替他们说话，“走了门子”。在中国情况也类似，特异功能这个学会就没有进中国科协，后来换了个名义，以“气功研究会”的名义进入到中国科协，也是团体会员。所以这个现象也不是什么新现象，而且在中国也没有得到任何证实。他们还拿不出一例严格按科学的判据、科学的方法做出的无懈可击的实验报告。那些报告一本一本我手上很多，但都经不住严格地推敲，有很多都是特异人自己说的，什么一团烟雾在脑子里怎么运作，这东西你需要有物理仪器来探测。你说是电磁波或微电磁波，但这些东西并没有得到科学共同体的认同啊！任何一个历史上的科学事实，它必须满足于科学的判据。你说“眼见为实”，这都不是科学的语言，你说魔术是不是“眼见”呢？现在魔术发展到什么程度？任何他们说的“特异功能”现象，什么“思维传感”、“意念抖药片”、“意念烧衣服”，魔术师都可以做得到。抖药片就是用调包，烧衣服是用一种燃点很低的白磷。在国外真正揭露特异功能作假现象的都是魔术师揭露的，没有魔术师的参与，验证特异功能的事情你是很难做到的。最近我参与他们验证“气功外气”，我们一起商量实验式样的许多问题，结果我发现也还没有超过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他们做的一些实验。
任何一个科学都必须满足可重复性和可检验性，才能确认是一个科学现象。我们不反对你去研究，但我们反对在没有接受这些规范的科学检验之前，吹得那么神乎其神，甚至说是“科学新发现”。你说他作伪，他说并不等于下一次这现象不存在。就是作伪1000次，还有第1001次是成功的，叫你的检验无法论证。我揭露他一次作弊，他却说这不等于我第二次还作弊啊！他并不因为作弊而很羞愧。有这样的科学吗？它只对信仰者出现？所以我初步说，特异功能是不存在的，它更像是伪科学。
（本文有删节，全文共15000字，刊载于将出版的《三思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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